远去的故乡远去的人
2019-02-13 16: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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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邀在复旦大学哲学学院的一个“人文智慧讲堂”,做了一次关于西方现代建筑的讲座,为了强调现代与古典的差别,也加了一些西方古典建筑经典如何演变的幻灯。想不到,后来的互动提问环节,除了关于现代建筑的问题外,有学员却由西方石构建筑和中国木构建筑的异同,从技术和艺术两方面,提出了中国建筑历史保护的问题。

这其实也算我多次打交道的领域,但因为时间有限,只能简单作答。最后则发挥说了一点不完全算题外的对建筑和人的关系的看法:建筑不是孤立的,它会和许多其它事物构成更大的环境,尤其不要简单地只看硬件,那里面是浸透着日月精华和人的心血的,年轻人缺乏对建筑老古董及整体环境诸般构成要素的真情实感体认,以为一些假古董便是历史,从更深的人文关怀角度,这与过来人对保护后“焕然一新”的失落解读,价值判断很难一致。这一问题,仅一天时间的讲座,固然未能展开充分讨论,不过倒颇引发我的深思,历史保护,看来已引起更多关心人文人群的关注,不再局限于我们建筑学专业领域的作业了,这是十分可喜的;但是不同人群的歧见,又多少让我有些隐忧。

正好不久前,有一位生活在历史名镇南浔的朋友,从微信给我发来一篇木心先生的散文,题名叫《乌镇》,那乌镇正是因历史保护而闻名全国乃至全世界的地方。木心是刘海粟的早年上海艺专出身的旅美老艺术家兼作家,是陈丹青在纽约时膜拜过的“导师”,回国后仍对其佩服得五体投地。我知道木心的名字,是因偶然读到过他的文章,只觉文字精致、雅洁、脱俗,但却不知道他是乌镇人。

这篇《乌镇》的文字中写的是他赴美多年后,第一次重新踏上故乡土地的感慨。面对整旧如新(虽然主事者都标榜“整旧如旧”)的小镇和摩肩接踵的旅游人群,他竟格格不入,百感交集,心情充满失落!其中有这么一段话,充分表达了他深深的伤感:“当年的东大街两边全是店铺,行人摩肩接踵,货物庶盛繁缛,炒锅声、锯刨声、打铁声、弹棉絮声、碗盏相击声、小孩叫声、妇女骂声……现在是一片雪后的严静,毗连的房屋是一式的上下两层,门是木门,窗是板窗,皆髹以黑漆,——这是死,死街,要构成这样肃穆阴森的氛围是不容易的,是非常成熟的一种绝望的仪式,使我不以为是目击的现实,倒像是落在噩梦之中,步履虚浮地往前走,我来乌镇前所调理好的老成持重的心境,至此骤尔溃乱了”。

乌镇,其实与我的故乡湖州是有渊源的。湖州又叫吴兴,据载公元前21世纪的夏代防风氏(夏禹时代)就在此建国,有迹可查的史实也有2000多年了。历史上湖州-吴兴这两个名字,反复更替了无数次,所辖范围也不断演变。民国初年,将宋朝时分设的乌程、归安两县合并,恢复了三国时期就有的吴兴县名,而当时的乌镇(只是现今的西栅),是属于乌程县的,因而也就成为吴兴县属镇。市河的东面,如今的东栅,原是另一个叫青镇的所在,却属于嘉兴的桐乡县。解放后,吴兴改称湖州市,成为嘉兴专区行署所在地,而吴兴县一度缩小到市下面的菱湖镇及周遭农村,这时乌青两镇才一并划归到桐乡县,统称为乌镇。

我对这一历史沿革本来并不清楚,说实话也从未关心。但是中学住校时,寄宿生同学来自四面八方的乡镇,乌镇之类地名我早就知道了,虽然那些小镇,相互之间或与湖州距离都很近,方言土话用词也都差不多,却还是有许多语音差别,在我脑子里,他们并不算“同乡”人。在当年不发达的交通条件下,如果到这些地方走一遭,已经像是异乡游了!

大约是高一暑假,我们几个要好同学相约坐船到一个个小镇要好同学家依次玩过去,可算是记忆中最早的一次“长途旅游”活动。那个时代汽车还较少,水乡,很多地方都无公路交通,只能坐船,真正地跑了好多“码头”。而所有这些“码头”小镇,几乎都是如今人们熟悉的乌镇、南浔、西塘那样的面貌,都是石板路,沿河一带廊檐,很难区分。所谓湖州市,只不过比它们大一些,除了大马路、大商店之外,沿各条市河的街景,几乎也是那些小镇的翻版。

乌镇通过江南六水乡古镇联合申遗,以及一些以它为背景的电视剧、媒体、以及旅行社的大力推销,已经火了多年了。而去年马云主导的首届世界互联网大会在乌镇举行后,“全新”的乌镇,更让国人对这个水乡小镇有了进一步的“刮目相看”。然而遗憾的是,在木心那样的乌镇人看来,这并非小镇的新生,倒恰恰是原来那个小镇美丽的消亡。于我而言,一种深心的遗憾,也是难免的。

我做过几个类似那样的江南小镇、小城的保护规划,有的还具体到街坊和建筑单体保护利用设计,心情十分复杂。由于早先的战乱和改革开放后的经济发展,历史车轮飞奔碾压过那些砖瓦竹木的或精美或粗陋的人居建构,说它们中的精华大多已残损、破败不堪,甚至不存,是毫不过份的。更新是时代的必然,但如何更新,原住民的诉求,差别巨大,有的巴不得拆掉老宅搬入新居,有的则十分留恋,那一砖一木都有居住者岁月的痕迹。专业中人,也是有分歧的。乌镇算是一种模式,但旅游上的成功开发,是不是达到了保护最根本的目的呢?特别是其中的西栅,也就是马云们开会的地方,所谓保护,原汁原味的“旧酒”早已倒空,外貌也已经是“旧瓶”换成仿制的“新瓶”了,所以木心们对之不能不神伤。像我一样多少沾过些“旧酒”的人,自然也深有同感,这是90后甚至80、 70……后的人,以及更多非水乡生活过的人,感受不到的。因此一些旁观过客的喝彩,甚至陶醉,会让我感慨,旧时光是只能缅怀而无法倒流回去的了……

说来有趣,对乌镇这个名字的最初认识,竟是来自外婆给我吃的一种水果。那一年夏天,吃到一种青皮绿肉的长圆形小甜瓜,比通常吃的黄金瓜、白兰瓜等要小,但甜得多,外婆说这叫“乌镇香瓜”!从此牢牢记住了这个连带着瓜香和蜜甜的地名。

我记忆中,外婆是自己人生的第一位导师,如今忆想起故乡,总也离不开外婆的身影,我所说的故乡,其实也正是外婆家!因为父亲在我童年就早已与母亲离异,他是安徽省城合肥附近的人,他那边的老家,我一直到2011年才有缘识见,而且只匆匆一天时间,当然物人皆非,“老家”也哉,无从谈起。

抗战胜利后我们从陪都重庆回到故乡的第一个春节,是过得最隆重的。外婆说在外面那些年根本顾不上过年,这次要好好张罗一番。于是我第一次认识了从街上买来的纸糊“灶君菩萨”(正式称呼是“灶马”,一种木刻的或混有剪纸的灶王爷像,简陋或华丽身价差别很大),第一次知道了送灶、腊八等习俗和仪式,第一次领教了“猪头三牲”、香烛贡品……。还第一次在跪拜祭祖时,看到了清朝画的平时收卷珍藏起来,此时才悬挂出来的大幅祖辈画像,就像如今看到的康熙、乾隆图片画像那样的,穿着朝服。其实先祖并不是什么达官贵人,是画师的一种程式化的美化吧,头面之外谁都一样的华服冠带,逻辑自然是死都死了,还不让风光一回?当然,对孩子来说最兴奋的还是自己有得尽兴的吃,印象最深的是,那年我饶有兴趣地参与用自家的磨盘磨了好多糯米粉,外婆做了大量的糯米糕团。

当年我满口的川话,还听不太明白吴语的用词,记得有一种硕大的全身裹着赤豆粉的有馅儿的团子,外婆说叫做“nin kou团”,我理解成“银扣团”,心中却觉得那土红色外衣与银色毫不相干呀,是以金啊银的来讨口彩吗?后来才知道,那是“人口团”,吴语念“人”为nin,但这命名确有祝福团圆、人丁兴旺的讨彩性质。还有一种小小的大约一指长的椭圆形实心团子,叫“jian圆子”,我只道是“简圆子”,因为它没馅儿,也没有花色,岂不够简化的么?直到后来我像故乡所有孩子一样,学着养起蚕宝宝来玩,从蚕卵孵出黢黑的小蚂蚁般幼蚕,然后不断喂以桑叶,观察到它头眠、二眠、直到三、四眠、吐丝、结茧,看到那蚕茧的形状,这才恍然悟到,“jian圆子”其实是“茧圆子”,那形状就是一个大茧!不过通常是揉进了南瓜成为金黄色,或揉进绿叶植物浆汁,成为翠绿色。

外婆还是我的语文导师,虽然她自己基本不识字。首先她有许多浸透着民间智慧的谚语,启发了我的最初的文学想象力:她形容我穿破的袜子,是“前头卖生姜,后头卖鸭蛋”,可不是吗,前面露出的几瓣脚趾,后面露出的圆圆脚跟,太像生姜和鸭蛋了。她形容人精明,说那人“吃屎(读作wu)也要吃个尖粒头”,这真是既荒唐可笑又入木三分的刻画。她又让我从一些开始只知读音不知深意的湖州话成语中,后来日益玩味出语言文字的魅力。比如每当我顽皮、不安份、异想天开的时候,她会说“又要qie si bai den了”!后两个音与 “板凳”相同,我始终搞不懂,因为身边、手上并无此物啊?多年后语文知识积累广了,才体会出,那是“牵丝攀藤”!极形象地描绘出我的没事找事。又如她用“ye wu ye xin”来责备我的“人来疯”表现,多年后我解读出应该是“益武益兴”或“越舞越兴”,那武术舞刀弄棍的痴狂劲,岂不就是我人来疯劲的绝妙写照!还有些话,更充满着人生经验和哲理,如经常警告我的“小人快活有灾难,不坏衣衫便坏肉”,确实小孩忘情玩闹,没有任何安全意识,扯破衣服、伤着皮肉是常事。不过外婆是疗伤的大师,偏方治病痛,多有灵验。最难忘的是,每回受母亲责罚,我情绪低落或伤心掉泪时,她总会变出一些吃食来安慰我,多半是藏在“石灰甏”里防潮的云片糕、酥糖、柿饼、熏豆、笋脯豆之类土产干点,偶尔也会有应季的水果,一边抚慰,一边讲道理,要我体谅母亲,让我认识错误重新振作精神。

慈祥的外婆总是和老宅的记忆联系在一起的。我曾在一篇博文《五味杂陈的“免费午餐”》中,说到过一个与同事出差的大雪天,特意弯到故乡的故事。夜晚找住宿旅馆,黑灯瞎火地竟误打误撞进我家老宅!

那是文革刚结束的1976年底,当时还没有如今的星级宾馆,最正经高规格的住宿是市委招待所,而我那故居,不知怎么回事,也改作了招待所,不过是街道办的。虽然进得门去,灯光昏暗,只见一个大统间满眼的床铺,很陌生,但又恍惚曾经来过此地。那招待所没有服务台,只有唯一的一名管理人坐在一张简陋办公桌后面迎客,看我们介绍信是大学老师,怀疑我们是否真会住下,便让我们自己随便进去看看环境条件可合适。在穿过一些铺位时,有好心旅客看出我们的犹豫,好心指点,往前走不远几步,一扇小门里面还有房间。就在我跨越那扇门的一瞬间,忽然惊奇地认出,这不是我小时候每天走进走出的一扇门吗?这里就是我多年来一直魂牵梦绕的童年生活过的老宅呀!

外婆曾告诉我,那老宅是“长毛造反”(太平天国)以前造的。整座宅子是在两条小巷交会的丁字路口,丁字那一竖的巷子东西向,很宽,我们家所在那一横巷南北向,很窄,家门坐西朝东,斜对着那一竖。进门以后,过一门厅兼轿厅,后墙一水磨砖框门洞,内侧的雕花门楣上刻着“紫气东来”四个字。小学生的我还完全不解其意,后来才知道,那是朝东的宅第大多会套用的一句吉祥话,无非是祈福发达的意思。进此门越过一个横向大天井,就是大厅了,高挂着一方“敬恕堂”的白底黑字匾额。一直到近年,偶然看到一些资料才发现,这“敬恕”二字并非我家自创,在曾国藩家书中,就有“作人之道,圣贤千言万语,大抵不外敬恕二字”,而且也看到过同样用着“敬恕”堂名的外地老宅图片。不过我1947年踏进这大厅时,它已属于别人家了,只是大厅一部分似乎尚属公用领域,我们还有借道通过的权利。

外太公膝下有四个儿子,辞世前宅子就分成了四份。我们这一房,分的是紧挨大厅南边的一落,可是当抗战胜利我们从大后方重庆一路回到老家时,其他三家,人财都已散尽!这座中型宅子的大半,不是在日寇兵灾中毁了,便是卖给了外姓人家。只有我们家,外婆主事,把舅舅和母亲始终拢在一起,房子在逃难时委托舅妈的母亲代管,倒保留下来虽格局不规整却还算宽裕的居住空间,。

印象深刻的是楼上有朝东的一正一厢两间房,正房,舅舅、舅妈和一个年幼的表弟住,旁边厢房,,则是外婆、母亲和我住,房间呈刀把形,东西面前后贯通都有窗,南墙在刀把位置也是窗。楼下是厨房,大柴灶,近楼梯口放着一张八仙桌,兼作用餐的空间,倒颇得西方开敞式餐厨的“神韵”,美中不足的是采光靠一方小天井,比较阴暗,同时又是泥地,只在靠楼梯处有一地板平台。外婆说原来是全部地板的,但那亲家母抗战中把地板撬了,好的变卖换钱,烂的当柴烧,以解决生计。

最漂亮正气的是旁边开诊所用的一间花厅,单层平房,方砖铺地,整排的落地长窗,以前那儿是书房间,如今放了一张我和小朋友偶尔用来打乒乓的西餐长桌,还有用屏风隔开的一张诊察小床、药品柜等等。厅也是朝东的,前面有一个十多平米的石板天井小院,北侧墙开着一个月洞门,南侧墙上有一扇乱冰梅花格的六边形大漏窗。天井里,有一口水缸专接“天落水”,一株比人高的会结红果的南天竹,还有几盆舅舅喜欢伺弄的山水盆景,

那盆景,也是我的乐趣所在。舅舅让我从外面挖来带泥的青苔,贴在假山壁上,浇些水,几天就活了。我还在远足春游时捞来过许多蝌蚪,养在盆景的水里,居然眼看它们长成了小青蛙。开始天天观察变化,先长两条后腿,再长前腿,过程中尾巴渐渐褪去,一直期待着它们变成青蛙,却耐不住日子漫长,兴趣渐渐淡了下去。可偏就在自己不太关心了的忽一日,只见盆景的水里、假山上、甚至天井里到处都是活蹦乱跳的小青蛙了!

从花厅小院的月洞门出去,跨过一条窄窄的备弄,迎面就是前文提到的那扇熟悉的双扇小门了,这是我家的进户门,出去就是前述敬恕堂正厅了。那时由一户张姓漆匠作坊占用着,我每天上学放学都会从那作坊里不时变化着的成品、半成品堆边经过。有桌椅板凳、有脚盆床架、有匾额对联……这些都是大漆修饰的。不过匾额对联上突出的字,制作过程却颇为复杂,有许多变化的工艺,破引起我兴趣。从匾额毛坯的木板,用猪血老粉麻布条来嵌缝打底,砂纸磨光后上一道道底漆,到将书法字稿放样,有时还要雕刻,再将云母屑、彩色石英……等矿物材料胶结上去,形成鲜亮的凸字,我常常会一天天痴迷地跟着看漆匠操作,直到出来最终成品。

虽然油漆气味很不好闻,外婆还警告少去靠近,不当心会生“漆疮”,我却还是饶有兴趣,甚至曾央求漆作的一个小名叫秋林的小徒工,让我用牛角刮板批嵌试试。但更感兴趣的则是看老师傅油漆各类广告牌,因为那是用的调和漆,可以调出各种深深浅浅鲜艳的颜色。特别是轮船公司的“水牌”,供书写每天班轮的船名、目的地、开行时间等用的,白漆漆好后,会漆画上各种花式的边框,有些还由深到浅层层褪晕。我觉得自己最初对色彩的认识和兴趣,就是在那漆匠作坊获得的。

后来,不知怎样的交易,那漆作又让出一部分租给了一户汪姓篾匠铺,主要是制作各种竹匾、竹筐、竹篮,偶尔也做竹椅、竹床、……。但从整根的毛竹剖开来,划成细细的篾片,还分成篾青、篾黄(最外层带青色表皮,比较韧且细腻的是篾青,竹子的里层,粗糙且脆的是篾黄),那过程很需细心的真功夫,可全部活计靠的却是一把像劈柴刀一般粗大的“竹刀”,真的很神奇。我们放学后一群孩子,偶尔会在那作坊帮着编最粗糙的山货篓、鸡笼什么的,只当做手工游戏,当然,全是最次等篾黄制品,工艺要求不高,而且起头和煞尾都是师傅做,我们只掌握中间一道工序,编那些不断重复的格网。那篾匠师傅有时会赏些零食或一两分钱,我们就可以去租看几本连环画。

汪篾匠小时候得过天花,是一个麻脸。现在的年轻人对此多半是连概念都没有的了。那满脸的坑洼,还带着棕色的色素沉着,确实很难看,但人倒还和气。让人看不懂的是他有一位如花似玉的娇妻!那是有一次他把爱妻从乡下接出来,我们看到的。小孩眼里对比邻里的一些黄脸婆妇人,那女子竟让我们“惊为天人”。不过我在欣赏她花容月貌时,也嫌她多少有点俗气,因为戴着副金耳环。

为了省下租屋钱,那篾匠平日居住就在作坊一角用竹笆隔了个几平米的小房间,那竹笆墙不过两米多高,在高大的厅堂里,也就像个特大号没顶的笼子,透风又漏光,妻子来探亲,竟也将就住下。

想不到,那漆作的秋林,当时大概十五六岁,可能正处于青春期的躁动,又妒忌那麻脸匠人竟有那样的艳福,可惜了一位美娇娘“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平日就没少在我们小朋友面前抱不平。有一天半夜他竟异想天开地蹙到床位所靠的那道竹笆墙边“听壁脚”。当然,一切声响都毫无遮拦地进入他耳中了。须知篾匠与娇妻是久别重逢,干柴烈火的亲热是难免的,最尴尬的那张床还是自制的竹床,稍有动静便吱吱作响……。秋林第二天便悄悄的把我们几个小孩招到一起,绘声绘色地描述其听到的一切——可惜我们都是些十来岁的少年,还不懂人事,只是对美女姿容多少会有些怜香惜玉,不禁暗暗为那女子叫屈。

秋林这小伙计识不识字我不记得了,不过那样的工匠学徒,都是贫苦人家,即使识文断字也只止于门槛吧。周围人家,好像大多也是裁缝、水手、商店伙计一类。我的家长们辞了国民党卫生署公务员回乡开诊所,原先又到过许多大城市见过世面,就算是凤毛麟角的知识分子了,所以母亲、舅舅、舅妈都被“医生”、“先生”的叫着。不过真说起来,我们家底还是很薄的,划成分不过是个职员。有一位初中同班女同学住在我们巷子对面,她们家才是书香门第。

前面不是说我家老宅是在丁字路口一横划的上面吗,她家则在横竖交界右下胳肢窝位置,同时,隔着那一竖巷对面,还有属于她家的一堵大照壁和石板小广场,比起我家,那气派可是真正的大宅门了。

我只进过她家门一次,也不是她邀请的,因为这女孩腼腆而内向。我是应他哥哥邀请去玩的。进门后,她也在,却只招呼一声便红着脸躲到内间去了。我和她哥哥有交往,是因为两人都有集邮爱好。那哥哥已经高中快毕业了,我佩服他懂得很多。至今还深刻记得,他让我知道世界上有个“厄瓜多尔”那样一个“怪名字”国家,因为他向我展示过一张那南美国家的邮票……。

记得1990年代一次校庆,我回母校,曾听一位湖州本城的初中同班说起,这位邻居女同学,后来在本地邮局工作,说如要见面大概还能见得着。我算算她要是工人编制,早该退休了,倘是干部编制,55岁也一定过了,就算真见面,彼此都会很尴尬吧。原来在班上,青涩少男少女间就很少搭话,时隔数十年,又能说些什么呢?让一个现实的老太太的容颜来粉碎幻梦般的美少女记忆,何苦来着!

像这位女同学那样的小学、初中同学,记得名字的虽还有几位,但进高中后已多半处于如今热词“失联”的状态,眼下要说是“生死两茫茫”也许更贴切……,连那一片街坊房屋也只存于记忆中了。

就在那照壁往东不过几步路外,本来有一座叫寿仙桥的平桥,当年桥下还有些流水,如今早已填了,桥面石、桥栏板也不知所踪,拆去哪儿作墙基或当垫脚石了吧。我印象极深刻的是有一回与小伙伴在桥栏边坐坐跑跑地玩耍,有一抗美援朝负伤退伍回来的老兵,正在向伙伴展示腿上的伤疤,有一句形容被枪弹击中时感觉的话,因非常特别而被我牢牢记住,他说就像一石(读dan)米的重量打进去一样!100斤那么重?我就想所以中枪会倒下。另一回,我们身旁有一抽烟老头,逗我们玩,只见他把手掌捂着嘴巴哈了一口气,变戏法似的再向我们展开手掌,竟看见掌心呈现一溻深棕色污渍,他说那是烟油!说着还将手伸过来吓唬我们,我害怕地拔脚就逃离了。那时虽没有“吸烟有损健康”这话,但我对吸烟的没有好感自此大概已铸就了。

我们那老宅是座落在一片居住街坊中的,附近没有什么商业,打个酱油也要跑出老远。不过寿仙桥正对我家门旁边有一祭拜狐仙的壁龛,另一侧桥堍有一家只一位师傅一个座位的理发店,夏天我们小孩等候理发时,那剃头师傅便会利用我们来拉挂在顶棚下的“土风扇”,那是一个长度超过两米下垂约半米多的软硬适度的布帘,利用滑轮、绳索上下牵扯,可做水平摆动,形成微风。由于它扇起来的风量小,且非常轻徐,在此场合,不会像电风扇那样把头发屑吹得满地乱飞,非常理想。再往前不远,有一家吴兴电灯公司,是给全市照明送电的,那仿欧式拉毛水泥的高大门面,在周围低矮的粉墙黛瓦民房中十分鹤立鸡群。当然,现代化进程,早把这一切都抹去了。

故乡那时很少像电灯公司那样的现代企业,但是有几家缫丝、织绸的工厂倒是在国内也算得上规模的,其中有一家叫“达昌”的最有名。记得我小时候,每天清晨首先听到的便是那达昌厂发出的叫做“拉回声”的像如今警报般的呜呜声,那是汽笛声。因为缫丝要用热水,烧锅炉,有蒸汽,汽笛可算是放气减压的副产品。那个时代工人家庭,钟表都是稀罕物,这“拉回声”便成为报时钟,在上工前一定时刻拉响,全城都听得到。我也会被叫醒,便睡眼惺忪地起床做上学前的准备了。

报时还有一处天主教堂的早祷晚祷的钟声,但影响范围较小,我们家离得不算太远,要是不注意已经很容易被忽略了。

到了夜晚,另一些温馨的市声会如期而至。印象最深的是一位提篮叫卖的周姓老人的悠长吆喝声。他常年主要卖两样东西:一种是“荷叶粉蒸肉”,另一种叫“腌齑菜卤毛芋艿”,前者装在一种椭圆形多层笼屉里,后者则是小巧的木桶,冬天都用棉套包着保暖。外婆和妈妈都说过,他颇有文化,家道殷实,两个儿子都是大学生,可是他就是喜欢做这种真正的“私房菜”叫卖,自力更生,每天是定量的,卖完就“明日请早”了。

我前文说的,历史环境不只是些有形的硬件或可视元素,它还融入了太多的其它无形人文元素,像上述市声,就是年复一年通过耳朵,刻入寻常百姓的脑海的。甚至那些特定的气味,都起着不可磨灭的记忆作用。我至今还记得深夜挑着担沿着小巷梭廵卖小馄饨的,敲一个竹梆,听到那“笃笃”声,便有人家拿着瓷碗或铝锅出来了,顿时猪油、葱花的香味飘散在巷子里。还有酒厂的酒糟味啦、碾米厂的砻糠味啦、轮船码头的机油味啦……都会和一个城镇环境的记忆,淆混在一起。这也是一种所谓的“心心相印”,不过这些在历史保护时当然难以顾全,就算复制了也是虚假的表演了。彼时情景联系着那个时代的心情故事,是无法复制重现的。

每次回故乡,其实心情都很激动,但眼看着旧景物一次比一次凋零、消失,却不能不怅然若失。我高小最后就读的学校,离家不算远,但从家门口丁字路过了寿仙桥,沿一条大概叫甘棠桥直街的石板路一直走下去,再走过三座桥,拐两个弯,才到。沿路沿河都是些砖木民居建筑。记得60年代初,北京中国建筑科学研究院,有过一次江南民居调查,后来出了一本书,书中就有介绍甘棠桥堍的一座二层民居,据文字说明是一位木匠自己造的,内部空间和外观都很有创意。我当时看到还挺自豪的,故乡的不起眼建筑居然成了国家级专业机构的研究对象!

至于那小学母校的校园,是每次回故乡一定要去的。不过最近一次去,校门口的几株银杏树,如今只留得一株了,另留得一两根孤立的石柱,疑是原来作为校舍的孔庙前牌坊的残迹,而校园内建筑设施和园林景观除了一座假山,已没有一丝旧迹了。原来有一整排高大的白杨树,每年春天都会有成群的苍鹭飞来栖息,台风季节,偶尔会有覆巢连带鸟蛋坠落,现在可再不会有它们的影踪了……。

90年代初某一年中学校庆,我应邀回校两天,抽空特意去看看老宅。从一处敞着的边门,稀里糊涂竟摸到儿时居住的楼上!可能那儿分租给了些年轻人小家庭,都上班去了,竟没遇见一个人影。原来的正房和厢房,重新作了分隔,板壁外只留得原来的单跑窄梯和宽不过七八十厘米长不到三米的公用过道,两扇看上去与老房格格不入的新门锁着,过道端头那扇门上还贴着大红囍字,从门口正放着的两双男女拖鞋看来,是新婚小夫妻的新房。走道边另一扇门前,也有多双鞋脱在外面,加之其它杂物,我站在门外几乎插脚都难了。

当时非常想记录下这一场景,遗憾的是,偏偏身边相机胶卷已用完,只得寄希望于下次了。很快,并不长久的一年多以后就有了下次机会,可是,一切都灰飞烟灭了,看到的是已被完全推平的一片空场,那儿已成开发商的某楼盘基地了……

另一些旧街区,尚未列入改造更新,虽还依稀有三二分旧貌可察,不过,缀补、搭建、插花着不三不四砖混新楼的整体面貌,已无法引起亲切感。最是那些被列入恢复风貌街区的,大规模拆迁重建后,已完全是另一处陌生风景。对不相干的各色“观光客”,入眼的也许仍是“古色古香”的新鲜,不会有排异反应,但是对木心那样的土生土长老者,挖去心头肉塞进一团消毒纱布,那疼痛当不言而喻,那创口又岂是轻易能愈合的。

然而据报道,他老人家最后却仍选择定居乌镇,并最终带着对只存于头脑中的童年时代故乡的无比眷恋而辞世。故乡情啊——真是“子不嫌母丑”,即使完全陌生疏离了,仍然要魂归故里!

关于故乡的记忆,就这样随着一代代人的远去,变得越来越遥远。人的衰老和逝去是无可避免的,老建筑、老街区也同样迟早会改变容貌直至消失。一代新人对老辈人津津乐道的老掌故,有人听来也许还觉得有滋有味,有人却已觉得兴趣索然了。他们更欣赏、适应新生活催生的新面貌,比如仿古建筑里的酒吧,豪华内装的会所,霓虹闪烁的市招……老人们也许隔阂,年轻新人却乐在其中!

过去岁月是缓慢徐变的,违隔数十年依然容易辨认、适应,如今则是“一天一个样,三年大变样”,“成片开发”、“大手笔”的改变,应接不暇了。虽然这是不可更易的“新陈代谢”的规律使然,但是在把历史的记忆就此抹去后,却发现展现历史倒是旅游的生财之道,又来恢复造假,这怎么看也像是在上演活生生的“买椟还珠”故事吧?

当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改变以后,要求原来的历史环境,凝固不变,这确实无异于妄想!最简单的,历史名镇,以前居住者活动范围很小,都是“安步当车”,如今工作生活的范围都扩大好多倍了,节奏也加快许多,与外界交往的频繁更是以前无法想象的。乡镇里摩托代步便成了常态,自然,它不仅停车占地,还横冲直撞、噪声不断,旧时光的宁静,当然再不复存在。须知如今无论开发或保护规划,首先更需考虑的,已是大面积的汽车停车场了!这种变化趋势,显然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除非人为地设置为现代生活的“禁区”,让它成为博物馆、活化石?

回到历史保护的话题上来,纠结于生活场景的原真性,并不符合历史发展的辩证法。现实生活环境,永远成不了博物馆。博物馆可能会是生活的一部分,但那种静止和凝固,价值在于历史的回望和认识,过日子还是得柴米油盐、人间烟火……而且即便是此类日常生活的基本要素,也变异得厉害,新时髦层出不穷。可有些保护,既失去博物馆的真谛,又排斥原住民的琐碎生活,换做满街的广告市招、大红灯笼,就像许多知名旅游小镇做的那样,民俗也可作伪,叫人说什么好?

历史车轮滚滚向前,不可阻挡,怀旧,作为一种心情故事,很美,因为旧时的生活曾经是那么的“质朴”,那么的“省心”,那么的与自然相“和谐”,真的太让人心往神驰!可是乡愁,又永远会被一代代新人赋予新的内容!现实是,一边奔忙着与时间赛跑,声声喊累,一边享受着现代高科技,处处方便;旧时光,就更像是远去的梦了。这梦太虚幻,对离了手机、微信几乎没法生活的人,是决不愿意回去的吧?我想,乌镇西栅的“保护”,要是改用“更新”这个词,也许更贴切些,木心老人也更容易接受吧。

木心那一代人,已差不多都逝去了,像我辈这样还沾过点原汁原味传统建筑遗泽的,不久也会离去,然后是下一代、再下一代……。新生代的人,不会再有老祖宗面对他们当年遗存的真情实感,不过,他们对新的生活环境同样会生发出新的爱恋,到他们老时,同样会希望自己熟悉的各种事物,可以有个可以触摸得到的寄情处,而不只是怀想。

然而历史是一定要翻页的,无论是无限眷恋的故乡或者最思念的亲人,远离既是无可挽留的,就释然吧!不过翻过去的历史永远值得纪念,延续历史文脉是文明社会的必然,是民族文化得以传承的真谛。而这也正好是建筑学所向披靡的“现代主义”革命,最后终于要由“后现代”通过“否定之否定”来补充完善的道理所在,国际式终究没能消弭传统和乡土。

说到底,扰乱人心的,并不在于环境的变化,但如果一些变化只是由畸形商业社会对盈利的追求所带来,那却是真正可怕的!从虚构历史的环境造假,到牺牲更大环境的“杀鸡取卵”式发展,当只顾贪恋眼前的享受之时,却不知正在“作茧自缚”,越来越营造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一个“茧”,有朝一日,破茧而出的不是美丽的蝴蝶,而是一滩不可收拾的腐水时,就悔之晚矣了!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这的确抒发着豪情,昨日终将逝去,也是必然规律,当代人为自己自豪,理所当然,不过至少应该留下记忆,更应尊重过往的历史,不只是怀念。当我们自以为如今的文明已登峰造极之时,不妨想想,一二百年以后的人,会怎么来看今日引以自豪的一切“时髦”?当今天的一切,都化做明日的遗存,如果后人们作为历史来看,仍然感到自豪,而并不觉得幼稚可笑时,我们做的一切才是真有意义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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