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一张老照片的历史信息 
2019-04-25 09:16: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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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老照片,是一位较晚退休的同济大学建筑系老师在微信群里发的,他对其中几个人感到陌生,发出来想让群里前辈指认一下。

我恰巧认识所有的人,于是便排了个名单,作为回答。然后又把这张照片转发给了照片“主角”的夫人,因为“主角”不久前刚因阿尔茨海默症病故,他夫人并非建筑系中人,不知是否存有这张照片,或可留作纪念。

“主角”是前排居中手捧《毛主席去安源》油画像的一位年轻助教,照片拍摄地点是在当时建筑系馆文远楼主入口前台阶上,时间是1970年。事件缘起是欢送他去“支援”上海在南京梅山的“飞地”小三线钢铁企业建设——具体说来,这是一桩因不白之冤而蒙受的迫害。

“主角”因谈恋爱,与外地的女友(同济低一届的另专业的毕业生)书信往来不断,一次工宣队突击“抄家”,针对性地从他房间抽屉里抄出一些与未婚妻来往信件,被认为字里行间充满着资产阶级情调,甚至淫词亵语,加上文革前教学上一些小过失,以支援三线建设名义,将他就此赶出教师队伍。“抄家”侵犯隐私不说,“罪证”的恋爱书信,只是当事人之间的传情,与外界毫无关系,再用词不当,何至于遭到如此对待?

照片除了“主角”左边一位女性是进驻教研室的工宣队师傅(斜背着语录包、胸戴像章,是师傅们一种比较正式的服饰“标配”),其他人都是当时建筑系民用建筑教研室的老师。然而这并非教研室全部人员,算下来应该还有三分之一未到,到不齐的原因是人员早已被打散,有些人被调度到不知哪儿去了。到场的老师身份也有些杂,有三位原编制属设计院,当时不知是不是任务少,设计院建制人员被纳入到不同的系,他们几位就放到民用教研室参加政治活动。二排左二,并非原教研室成员,他是城市规划出身的指导员,临时被上面派下来加强教研室党支部领导的。

这样并不整齐的“全班人马”,应该是可解读出的第一个信息:那年月,教师并不在干该干的事,成天“斗、批、改”,频繁调动,有的调出去,有的政治性的“掺沙子”调进来,以致直到今日,一些多年相处的老同事,相互说起当年在何处,往往都茫然一无所知。

第二个可解读的信息,是背景立柱上大标语“无限忠于……”,当年所谓“三忠于、四无限”,将领袖突出到绝对信仰位置。另一条“大学还是要办的,我这里主要说的是理工科大学还要办……”的语录,则是领袖1968年发表的著名的《七·二一指示》。在这指示下,大学教师似乎重回教坛有望了。然而其实,“复课闹革命”的口号在1967年就提出了,可是到“大学还是要办的”,也只是一些自发的非正式的教学活动在零星开展。不过“七·二一大学”,毕竟带有“圣旨”的正式性,建筑系闻风而动,照片中有一位缺席者与我以及另外几个教研室的8位老师,在工宣队师傅领导下,4个红卫兵学生参与监督,被派去培养7位建筑工人技术人员。虽然后来1971年开始正式招收多个专业的工农兵学员,也仍然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大学招生,学生是来“上、管、改”的,老师是被“遴选”的;直到文革后的1977年才恢复了真正意义的大学招生。

第三个可解读的信息,当然是“主角”手捧的那张画像了。那张油画是前述标语的具象化,1968年正式发表的,据说总共印了9亿多张,成为世界上印刷量最大的一幅画!还上了中小学教科书,又出了邮票,发行量也达5000万枚。有意思的是,邮局常不敢往邮票盖邮戳,怕污损了光辉形象说不清,所以有些人就揭下来反复贴上去用,以节省八分钱邮资。该画主要是为了抵消历来宣传的刘少奇领导安源工人运动的影响,他那时已背上“大叛徒、大工贼”的罪名。让一个下放的教师捧这幅画,不仅要表达一种表忠心的时髦姿态,还有一种要把明明是“惩罚”,变成走出学校到工厂去接受劳动教育的“光荣”意义。

第四个可解读的信息,是右边露出一角的大幅标语“……唐云祥同志……”。唐是文革前的建筑系党总支书记,圣约翰大学建筑系毕业的地下党,但文革到来,照例成为“走资派”被打倒了。1970年,拍这张照片时,系革委会已经成立,但红卫兵间派仗仍未终止,革委会三结合的是一位来自东北的解放战争南下老干部副书记,然而不久,他位子还没坐稳就又被拉下马。唐却并没有完全解脱,这标语既称他为同志,应该是有些人呼吁让他出来工作一类的吧。

当年这类大标语,是一种派别立场的宣示,唐只是派性争斗的一个工具,造反学生,并不真关心他本人的政治生命。但最后,各级领导干部是党的宝贵财富,解放、三结合是大势所趋,只是唐并未留在建筑系,而是先调到设计院做书记,后来则调离学校去了其他事业单位。这也是当时常规的一种换个地方官复原职的模式,老干部们再流恋原单位也是身不由己的。

第五个可解读的信息是,右上后排三位年龄较大的老师,值得注意。他们是所有其他老师的老师,即使有几个年轻教师非同济嫡传,而是从清华、天津大学分配过来,多年工作下来,也受教良多。遗憾的是三个人全部板着脸,因为那时虽然已从牛棚放出,可还不是自由身,随时要接受“革命群众”监督的。按正常年月和他们身份,本应该站在前排,毕竟文革前都是建筑系最学术权威的一级教授、行政领导。自前至后,是谭垣、冯纪忠、吴景祥,分别自美国、奥地利和法国留学归来,谭是前中央大学教授,是无数中国建筑界的顶尖人才的恩师;冯文革前是系主任;吴是设计院院长,中国建筑学会副理事长。可是现在他们无所事事,只是奉命来陪拍照的,自然高兴不起来。

第六个可解读的信息是,其他老师许多也表情严肃,拍集体照虽然尽可能地找来教研室成员,然而大家或同床异梦,或忧心忡忡,完全没有一种和睦亲热、依依惜别的氛围。同样属于“逢场作戏”的陪照。

前排右一那位青年教师是“主角”的同窗,毕业时这两人同时被权威老师看重而点名留校,他缩在背后,让人觉得颇有点“物伤其类”之感。他旁边一位是天大毕业分配来同济的,似乎也不怎么开心,其实不久前他刚莫名其妙地挨过整;同时从天大分配来的还有二排左一那位蹙着眉头的女老师,似乎也心不在焉正为别的事揪心着。真正满面春风笑逐颜开的只有“主角”右边的那位,他是教研室支部书记,与“主角”同住一室,“主角”原与我同室,是特意调配过去的,以起一个无形的监管作用。工宣队目标明确的查抄,与他的检举有关。

这并非毫无根据的猜疑。有一天我收到一封信,从信封下地址和某缄,知是“主角”女友寄来的(我住在他隔壁)。当时的信件都插在各室门上一个自制的开敞式信插里,谁都可以看到和拿走(但却极少丢失)。我很奇怪,难道她要通过我调查男友的什么事情吗?开始就未敢拆,吃午饭时将此事与一位信得过的与“主角”也很谈得来的女老师说了,她说你拆嘛,是公开寄给你的,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于是回宿舍拆了,原来里面又套了一个信封,写着请转交某某!不直接写信而要我转交,有什么奥妙?我把信交给那“主角”时,他说了,不好意思,是我让她这样做的,因为此前遗失过不止一次信,怀疑是同室人干的,所以让你转以确保安全!这我才释然。

第七个可解读的信息是,这里面有五位,改革开放后出国定居了,其中也有党员。有的是两头跑或偶尔回国探亲,也有基本定居海外,再也没回学校过。应该说他们的走,并不同于富豪的投资移民,也不是什么为“裸官”打前站的行为,有的在改革开放后,未出国前,成果不断,事业曾达到人生的顶峰,但还是选择出去。这个现象,颇令人深思。

第八个可解读的信息是,除了三位老教授已故世,其他早逝者也有五位。“主角”不在了,他的监督者,更早几年已亡故,那位派来“掺沙子”的,后来调去了学校校长办,也突发心脏病过世了。这么一算,忽然发现,这里面所有人,如今还活着的,都已在80岁以上!正是文革前年代,共和国大学培养的一代栋梁之才!这批人之后,是一个“断层”,因为文革中断了高校教育十年,他们之后的师资,要到1977年招收的第一批研究生毕业留校(大多数正是照片中老师文革前的学生),才接续上人才的断链,此间相隔达13年。

第九个可解读的信息该说说这位不幸的“主角”了。他与女友相爱相恋,书信来往本属个人隐私,可当年抄家之举,是对“怀疑”对象行使“专政”的手段之一。他毕业留校做老师了,女方低一届尚未毕业,当年是不允许师生谈恋爱的——但他们都是学生时就恋上的,应该不属师生恋。可是,毕业分配女方还是被惩罚性地分配到外地一个施工单位,而他这次被赶出教师队伍,在那边成了一名干部编制的吊车司机,身份一下子变得边缘化起来(似乎还被隔离过,系里曾接待过那边对他的审查外调),这使得他们结婚后的两地分居被铁定为难以改变!直到“四人帮”垮台后的1978年,情况才略有转机,两人以答应两个刁难条件为代价,将女方调到了梅山,距他们结婚已经过去十五、六个年头。那两个条件是:一,“主角”干部编制需转为工人编制,二,“主角”的上海户口需迁到南京。他们为了女儿能有一个像样的家,咬牙答应了。大约90年代初,女方55岁,选择按政策退休带女儿回上海,再次分居,直到男方也退休回沪,才重新团圆。可是没有房子,只能栖身在老母同一屋檐下。有意思的是,女方却在那时机缘巧合地连着两届当选为上海一个区的人大代表!可是“主角”,一个极有才华的知识分子,就这样从青年埋没到老年,再也没能发挥他的专长(作为对比,他那留校同窗,退休前已是多年的教授并当过一届系主任了)!

照片中这些不同人物的这段时期生活经历,映照着个人命运是如何地被时代播弄着的,直到今年照片“主角”在老年痴呆的混沌中去世,心中的苦,从来没有机会向我们老同学、老同事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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